云水客

博主不想说话并向你扔了一堆脑洞。

孩子 (5)

(5)   

    森林里寒意更甚,暗针叶林特有的湿气针砭刺骨,行走时从鼻唇间能呼出微弱的白气。万籁俱寂之中,月光几乎无法通过高耸的叶间落到地面,四周接近全黑,树影与灌木层叠错落,时间与空间均难以分辨。杰克再次摸了摸腰间紧系的毛巾——此刻他蹲据之处是个由虬结于地表的老树根形成的天然屏障,距离木屋有20余米远——在此稍作调整。为了空出双手,这会杰米正安稳地俯趴在他背上,杰克的外套罩在外面,使他的身体变得暖烘烘的。

    已经太久不曾碰过枪管或军用刀柄了,杰克的虎口老茧早已被磨平,而曾经青筋与伤疤交错的指骨则被新生的白嫩皮肉覆盖。这双手现在是用来喂奶、换尿布和抹黄油的——他自嘲地想,身上连个防身用的小刀都没有,平淡的生活已近乎将他的警惕磨损殆尽。可一想到接下来或许面临的战斗,身为原士兵的血性又在体内汹涌。

    火车通过废轨开进森林里那阵,在被命令抱头蹲下的短暂片刻,得益于怀中的杰米,他的待遇并没有太粗暴,反而有空可以注意窗外的光景。他早就知道福斯伦森林中废轨的存在,曾经迦特人想占据该地段,并意图占轨盗车(自然是用作军用补给的),被他的前哨及时发现报告,两方发生过几次不算激烈的林中游击战,最终他的小队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击退了对方,成为他不算长的军中生涯中一个值得夸耀的回忆。可如今即便他消息不灵通,也能看出当下基立波军防松懈,又或者夏依洛的内战之火已烧遍整个示罗大陆,让正忙于城市间布防的卫兵和战士们自顾不暇。

    杰克心存侥幸。如果这些革命军的时间没有充裕到调整林中废轨位置的话,他可以靠着残存的记忆走出去。以火车入林到停车的时机和俘虏们下车后的步行里程来算,他所处的驻扎地未深入到森林腹地,往另一方向去往迦特的边界线应还有相当一段距离。考虑到正常情况下革命军会分队分区驻守,这也意味着这一带其他位置的还驻有别的队伍。而他只要避开这些,朝着迦特方向一直走,最多不过半日时间,便能遇上穿林溪流(上游临山,他的目标是下游),那里有个旧安全屋,是个曾经身为上级的他下令设置却从未启用过的PLAN B,里面存放着可供七人一时之需的基本供给与少量武器。万幸溪水自山穿林流往平原,下游都是基立波的地界,鲜少有误踩地雷的危险。接着沿流而下,不出两天——他推测倘若半途不迷路的话——他们就能走出森林了。届时即便遇上基立波的驻军,他的平民打扮也无疑能顺利通关。

    这个决定已是一个长期远离战场的前士兵所能想出的最好选择,至于这段时间杰米的健康,他只能听天由命。杰克用湿土把脸涂黑,默默深吸一口气,踏上旁边横卧的树干后,尽量将身体伏低,以便绕过那些枝丫低矮的灌木。这样的能见度之下他尽量将行动时所带起的声响降至最低,如果是没有经验的哨兵,或许会以为那不过是夜行生物。杰米暖得像一团小火炉,在他背上睡得悄无声息,杰克背过手去,轻轻触摸孩子的身躯,感受到厚毛毯下的微弱起伏,他有种奇妙的安心,仿佛此刻自己不是孤军作战。一片极静之中,他耳中轰隆直响,额头满是冷汗,本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得太快,把手平放在胸口,却发现一切照常。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半日过去,他还不曾吃过任何东西。


    约莫一个小时之后,事情有了转机。

    杰米醒了,在夹克里闷闷地哭,杰克不得不停下脚步——他感到一股热流正自背心流往腰部。杰克顿时一阵头大,他有些焦心于尿臊味和啼哭声是否会扩散得太远,毕竟此刻他们和驻扎地之间也没远到有足够的安全距离,倘若被追上了(假设革命军不惜浪费资源带上猎犬),他该如何应对之后一系列的事端?

    即便满心不愿,他也不得不停下脚步,沮丧地靠坐在一根倾斜的树干上,将杰米从背上解了下来。他踮起脚尖以抬高一边的膝盖,将杰米放得更安稳些,双手熟练地解开衣服,换上背包里备用的干净尿布。那之后的五分钟,他又用一直焐在怀中的奶瓶给孩子喂了一次药,并轻轻摇晃他直至睡着。

    等杰米歪过脑袋并发出轻微的哼哼声时,杰克终于轻舒了一口气。他怕改变姿势会再度弄醒孩子,便把缠腰的毛巾绕过一边腋下,系在肩上——这样杰米就变成靠在他怀里的姿势——又把夹克的拉链拉上了。

    仿佛命运在他背后轻扣那般,杰克的心里陡然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。

    这不安令他猝然止步,像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。僵立片刻之后,他无声地迈出半步,鞋子踩在丰润的青苔上,这树干下的位置刚够他侧过身,将身形掩藏于其后。

    在来时方向的浓密灌木从后,传来些微草叶摩擦的声响,似乎正在往他的方向移来。这声响不知从何时开始持续,或许是风,或许是脚步声,因为太过飘忽不定,他此前竟一直未曾注意。调至后勤之后,他再未重返过战场,伤痕记忆如同浮光片羽,战场常识也不过硕果仅存。此刻唯一能做的,只有静观其变。

杰克知道如果他贸然行动,除了暴露自己的所在,没有别的益处。他耐心地等了五分钟。但那之后,再没有任何动静,仿佛刚刚真的不过是一阵偶然路过的风。

夜里时间有限,他不能再等了。杰克只犹豫了一瞬,便从树干下走了出来。才往既定的方向走了两步,他忽然听到一个让他浑身血液冻结的声音。

“你不应该离开。”

是列车里的那个男人!

杰克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太多,已条件反射地拔足狂奔。跑出二十米远他才想起来男人的名字叫柯提斯,看起来是革命军的首领,方才声音的位置似乎来自于上方。他不明白这个出逃的计划到底在哪里发生了问题,以至于被其中最有权力的人跟踪至此。

难道是他身份暴露了?!

杰克单手把杰米紧压在怀里,眼睛在逐渐适应黑暗的情况下已经能够辨认出大部分草木的轮廓,只是奔跑时的枝叶的摩挲声和断裂声在所难免。他不停地转换着逃跑的方向,并伺机将水瓶扔往另一个方向,以便扰乱对方的定位,并计划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找个隐蔽之所。先前只有为杰米准备的水稍缓干渴的感受,而饥饿所带来的空乏已因为猝然的紧张荡然无存。他不知道这爆发的精力可以持续多久,只寄希望于对手对这片森林并不到熟悉的程度。

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,他可以把柯提斯引向雷区!

在跨过一段腐木时,这念头转瞬即逝。但接着他闻到一股新鲜的空气,从前方飘散而来。他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朝向,但显而易见的他似乎在往溪流的方向行进。如果他的推测出现不小的误差,那么这支队伍一开始就应该驻扎在靠近水源的位置。

他的呼吸变得沉重,每一次冷空气的吸入都让肺部出现炸裂般的痛觉,心跳在耳中轰隆作响,怀里的孩子逐渐变成难以承受的负重,缚在肩上的毛巾甚至勒得骨头咯咯作响。脚下似有千斤重一般,杰克终于跑不动了。

他停了下来,手撑着树干,弯下腰去,长开嘴努力吸进更多的空气,努力让紧缩的肺部舒张。他很热,内衫湿透,浑身是汗,同时寒意侵袭,非常的冷,而内心的绝望加重了这种矛盾的程度。

我为什么要带着他?

我本来就是为了丢掉他才走出来的,可看看现在,他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?

这样的人生何时才是个结束?

杰克没有听到柯提斯的脚步声,可能他已经跟丢了。他咬咬牙,低下头去,最后一次看杰米的脸。天依旧非常黑,森林里到处都暗,黑色重叠黑色,看不到一丝的光亮。他的杰米继承了他和露辛达的肤色,即便在这样的环境里,也能看出一抹朦胧的白,仿佛薄云间的月色。

他不是不爱这个孩子的,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。

他把手伸向肩上的结,把绑着孩子的毛巾解了下来。杰米在他怀里不安地蹬了蹬脚,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,发出一点呓语。

杰克闻到他身上还残留着的尿臊味,眼睛湿润了。他用羊绒毯把孩子裹得更紧些,找了个树根形成的干燥的窝,把杰米放了上去。

他把手放在孩子细瘦的手臂上,又移到胸口拍拍,再放回手臂上。比起同龄的婴儿,杰米更为瘦小些,也一直有些营养不良。

他做不了一个丈夫,更做不好一个父亲。杰克深吸了一口气,手下正待用力。没料到此刻从身后传来轻微的风声,忽然一股大力袭来,将他整个掀翻在地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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